我喜欢的作家悦读王安忆乡土文学选刊

《长恨歌》后,王安忆继续聆听城市日常的忧伤与庄严

-07-07小说月报

今晚继续推荐《小说月报》年7期选载的王安忆《乡关处处》。本刊近期选载的王安忆新作《红豆生南国》《向西,向西,向南》《乡关处处》也即将结集出版。这三部中篇小说,如青年批评家吴佳燕所说:

语言叙事上延续了《长恨歌》以来的细密和贴实,不过更为圆熟通透,充满纤毫毕现的生活细节和对人物心理的细微洞悉。王安忆的小说特别有密度,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形式化作了内容本身。叙事的密集并不是情节多么跌宕起伏或人物命运大起大落,而是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息和繁忙景象。无论是草根出身、踌躇于养母与生母、香港与内地的中年男子,还是因女儿留学辗转在国外几个城市的中产女性,穿梭于上海各个阶层和城乡之间的农村老妇,时代大背景与人物小心思,城市风情与世态人情,时空变换腾挪带给人物的沧桑感和命运感,王安忆都熟稔于心,如数家珍。

作家王安忆

茅盾文学奖得主王安忆即将出版小说集《红豆生南国》,收入《红豆生南国》《向西,向西,向南》《乡关处处》三部中篇,三个故事分别发生于中国香港、纽约和上海,讲述了生活在这三个城市的都市移民的故事,表现了他们的青春,爱与孤寂——这是她非常擅长的对个体生命及日常生活的写实,其针脚绵密的讲述方式十分王安忆,却又带着从各个角落的烟火气里挖掘打捞出的世态人情,描摹观察着生活的底蕴。

《红豆生南国》中收录三部中篇都创作于年。王安忆曾透露,长篇小说《匿名》的创作十分辛苦,“作家像运动员一样,哪能一直跑长跑?中篇更像是跑长跑后的一次‘喘息’。”年年中,王安忆受邀去纽约访学半年,没有日常琐事打扰的日子里,她写出了《红豆生南国》和《乡关处处》,同时构思了《向西,向西,向南》,回国后于年10月27日完稿于上海。

在评论家吴佳燕眼中,这三部新的中篇小说一以贯之的,是对世态人情的探寻,透着对个体心灵归属感的入微观察:《红豆生南国》是王安忆自上世纪90年代初写作并出版《香港的情与爱》后,又一次写发生在香港的故事,创作初衷是“为了写一写人世间的一种情”。小说讲述了出生在内地的男孩,六岁时跟着养母偷渡去菲律宾寻找阿爹,不想在香港落脚,就此生根。一生跟随世情起起伏伏,从童年至青春至年老,与养母、与妻子、与生母、与离婚后出现在生命中的女性们羁绊一生后,他觉得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一个欠债人,“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蛊,忽得一个名字,这名字就叫相思。”

而在《乡关处处》中,王安忆将一支笔又探入了她熟悉的上海巷弄。乡下女人月娥辗转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但不论是在城市里做钟点工的生活,还是年节时回乡下,她都一样地将生命过得踏实而欢腾。她快速融入城市,也能很快回归乡村——但何处是故乡呢?有评论说,“这正是王安忆新作《乡关处处》呈露的人之处境:生活是一只茧,上海则是更大的一只茧,无人能自外——无论在地或者外来。这茧的材质,无非孤独。在王安忆笔下,上海像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衰朽有时,青春有时,但从未停止生长,确实地过着日子、积累着情感。她的女性角色与上海,宛如可以互换身份。”

《向西,向西,向南》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两个萍水相逢的女人,陈玉洁和徐美棠,通过不同的途径移民至柏林,至纽约,至加州圣迭戈,小说题目就是她们生活路线的陈述——向西,向西,向南。她们都算是生活的失意者,彼此映照,彼此陪伴,然而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漂泊,人在异乡,找不到归宿。可以说这部中篇里,蕴含着王安忆对“中西方文化关系”“人与其所处的时代的关系”等一系列的思考。

作为各款人生的聚合体,(在现实中,也一次次在王安忆总极认真观察考据、以具体细节为务的小说里的)上海必然是愈来愈难以描摹,因而也充满挑战兴味的巨大世界。反过来说,整个中国乃至世界,或许已然是大得太多的欲望上海了,而谁都不免像个暂居的外来者,只愿寻求栖身之地,同时分裂地念想着(终究不得不)回去的地方,被留下来的亲族。

这正是王安忆新作《乡关处处》呈露的人之处境:人之所以为人,生活之所以成为生活,流动或不动皆是限制,也浸润着习惯成自然地渐趋相安无事的不安。

如据地自缚,茧中日月长,正好潜心养性,以待天时。生活是一只茧,上海则是更大的一只茧(同样的,反向也成立:生活何妨大于上海/城市),无人能自外──无论在地或者外来。这茧的材质,无非孤独,举世皆不陌生:“(这孩子)周围的人全都对孤独习以为常,坦然接受,独有她惴惴不安。很小的一件事都会激发起她的孤独感……”以及对孤独的缓解、排遣的渴求与练习,掺入了忧伤,由细究之无甚奇巧的小说家虚构武器,“记忆中的景观,视野中的景观”,经纬纵横,缫织缠绕,成之于时间以及她彻底执行“越是抽象的虚构,越是要求有具体的景观作基础”的硬底子工夫与写实美学,蕴积氤氲人间烟火气,形塑独特的文化景观。

那些看似寻常的生活、面相与声音,或亲密或疏离得教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关系,日复日迎来与流逝的时间,她怎能记得那么多,看得那样仔细,且又来得及述写、安排乃至偷隙想象、思索呢(这惊叹我也愿留予本期转载的卡尔维诺)?在王安忆笔下,上海又像是个人,衰朽有时青春有时,但从未停止生长,确实地过着日子、与人与季节街巷经济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牵扯夹缠,积累着情感经验。她的女性角色与上海,宛如可以互换身分名字位置,如王德威教授所识:“她的女性是出入上海那嘈杂拥挤的街市时,才更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与卑微;是辗转于上海无限的虚荣与骚动间,才更理解反抗或妥协现实的艰难”(《纪实与虚构》)或“伦理的变动与地理的变动必须相提并论”(《上种红菱下种藕》),这都使她的上海书写与女性书写,彼此有无穷无尽的沙盘推演课题。或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指出的,她所据以书写上海的不变之变:“……不是与时俱进地表达生活的新旧交替,而是充满历史感地书写当下的矛盾和困境。”(《众声喧哗》)处处互诘的两面性,既真且幻的“活”的世界。

——摘自《印刻文学生活志》年四月号“王安忆:倾身聆听一座城市日常生活的忧伤与庄严”

王安忆最新散文随笔集《仙缘与尘缘》与讲稿集《小说与我》也即将出版。散文集《仙缘与尘缘》围绕旅行、世情、读书、忆旧等不同主题分为四辑。行旅与世情,仙缘与尘缘,读书与写作,王安忆在这本新书中从容悠游,袒露在小说中不曾呈现的内心世界,以及对世情的幽微洞察。《小说与我》则将收入王安忆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短期客座期间公开课的讲稿。

除了职业小说家,王安忆还有一个身份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创意写作课程。她在新书中与学子们推心置腹,“小说既是以生活为样本,同时又要挣脱约束,创作一个新生活,于是就关系到如何采纳原生材料,又如何规划蓝图。简单说,就是那一句大俗话:写什么。”多年专注于小说创作的王安忆,似乎“心有余悸”地向学生们提出忠告:“这句话虽听起来很陈旧,可是一旦决定写作,‘写什么’便扑面而来,仿佛千年魔咒。”

王安忆年调入复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几年后她开始招收自己的硕士研究生,传授创作经验与技巧,与学子们探讨小说的逻辑。“每年开设小说课堂,至今意犹未尽,非出于知识更新,教学精进,倒是相反,有些问题初学者和老手都要一直面对。”

王安忆对一些尚还稚嫩的学生习作如数家珍。有的学生作业糟糕,她坦诚相告:“勉强及格”“追随得很笨拙”;要是有学生写得有模有样,她也不掩饰挖到璞玉的欣喜,评语里不乏“故事成型了”“尊重故事和听众之间的逻辑”等。

王安忆也毫不讳言“真正的写作是无法教和学的”,为何仍有志于教授写作?王安忆直言,小说课堂更多的是施加某种影响,让学生们对文学建立起信任和亲近。“它能开拓一个机会,使人从现实存在中,窥见虚拟的空间。我从没有期待课堂上诞生一个作家。”

课堂上不少时间,王安忆和听课的学生都纠缠于“写什么”“怎么写”,王安忆的建议是:写作自始至终都风险重重,但事情必须开始,然后再论成败。“写作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妄想,就是企图以虚构修正经验,可是,为强调合理性,又要以经验证明和检验虚构的逻辑。写作这件事,本就是掏心掏肺,一方面是揭伤疤,另一方面又是救赎。”在她看来,文学的问题很简单,同时很顽固,具体到学生的作业,就是一连串提问。比如,小说里的自身经验是第一手还是第二手?辐射的半径是长还是短?从主体转化为客体的价值高还是低?表现完整还是不够完整?

除了写小说,王安忆也有着惊人的阅读“吞吐量”,热爱戏剧、艺术。她尤其偏爱《红楼梦》,“这是一本天书,中国的小说因有了它而有了永不可实现的神圣,写作者们也因此有了小说的理想。那些世情故事背后,其实有一个神话,在中国人的信仰里,就是前缘。”

写《浮生六记》的阅读笔记,王安忆也不忘将芸娘与黛玉相比。她分析说,《红楼梦》通篇都未写及黛玉外貌细节,只“似蹙未蹙”,宝玉当即给一个字:“颦”。汉字“蹙”也是个含蓄的概念,且又“似蹙未蹙”,有无之间,微妙不可言,哪有芸娘“微露两齿”生动,跃然眼前,就是熙攘人世,你我他中间的一个。

王安忆还记得,她母亲最爱提及越剧《红楼梦》黛玉焚稿的两句唱词:“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和笔墨结下骨肉亲。”她追忆道,当母亲伏在缝纫机上,一脚一脚踩着踏板,针嚓嚓走过布料,留下一行行线脚,就仿佛笔下生出一行行文字。“这两项其实有一个共同的特质,类似禅修时的数珠,无论是死寂还是生寂,总之,安静,安静。”

——综合《上海作家》施晨露、《文汇报》许旸报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文│吴佳燕

王安忆是一位从不中断写作的劳模式作家,写作成了她重要的生活方式。新年伊始,她便有三部中篇新作问世。语言叙事上延续了《长恨歌》以来的细密和贴实,不过更为圆熟通透,充满纤毫毕现的生活细节和对人物心理的细微洞悉。王安忆的小说特别有密度,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形式化作了内容本身。叙事的密集并不是情节多么跌宕起伏或人物命运大起大落,而是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息和繁忙景象。无论是草根出身、踌躇于养母与生母、香港与内地的中年男子,还是因女儿留学辗转在国外几个城市的中产女性,穿梭于上海各个阶层和城乡之间的农村老妇,时代大背景与人物小心思,城市风情与世态人情,时空变换腾挪带给人物的沧桑感和命运感,王安忆都熟稔于心,如数家珍。这些大量细实的叙事,撑起的是整体上的务虚,《王安忆小说讲稿》中说:“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但是铸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对人物心灵世界的探寻和建构,投射到这三篇小说中就是对个体心灵归属感的观察入微、体贴备至。

《乡关处处》写绍兴乡下女人月娥到上海当钟点工的经历,这是时代潮流下农民工的普遍处境,由乡而城的大迁移与年头年尾的城乡折返。小说以月娥为叙述本体,通过她的足迹和目光在城市穿梭,打量不同阶层、身份的人物和生活,从而反映当下社会现实和人情世故;也深入她的内心,各种体验和心理描绘得生动贴切细腻可感。月娥属于传统意义上勤扒苦做、风风火火的一类女人,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用挣来的钱去完成在老家盖房子、给儿子娶妻生子、在城里买房等一个个生活目标。月娥由同乡牵织起来的打工生活,充满了“过日子的欢腾”,有浓浓的烟火气、人情味和昂扬的生命力。

“乡关处处”这样一个题目颇令人咂摸。小说貌似写乡愁,其实隐含着乐观和超然。虽然月娥不识字,乡愁也不是文化人的专利,她肯定也有想念家里老伴的时候,但是她的时间被一份份严格对接的工作填满,所谓的乡愁被生活的紧张忙碌所消解。她看重的是执着于当下,把日子过踏实过足,不懂也不会去冥想形而上的东西。另一方面,她也有享受生活的方式,在节假日不要双倍工资也要和同乡们一起衣着鲜艳大声说笑呼啦啦去逛野生动物园。月娥他们属于很快适应和融入城市生活的一群人,虽然在年龄上属于旧的一代,却也感染了城市年轻蓬勃的气息,可以像鱼儿一样在城市生活中自如无怯地游动。因为有同乡之间的相互帮衬,遇到的几个雇主又是相对通情达理之人,更因为自身品行的温厚纯良,她不但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愁闷,反而与照顾的老人和捡回的流浪猫之间奇异地建立了家庭般的温暖关系和“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从容和达观。

相较而言,那些蛰居原地的老人无论城乡却有一种愁苦。月娥的男人五叔应该算村里的留守老人,他不是愁物质的贫穷,而是愁自己的无所事事老而无用,心焦日子的无聊,更恐惧自身存在感的丧失。所以留下来的人会对一年到头的聚散离别格外敏感,走的时候抱怨“留我一个”,然后巴巴地盼着归期。而月娥因为习惯了热闹忙碌,反而不太适应两人的沉闷以对,也顾不上虚蹈亲人间的离愁别绪。“爷爷”是城市拿低保的底层老人,有过当厂长叱咤风云的辉煌过去,后因生意失败沦为弱势群体。虽有儿女照顾,但到底不能陪伴左右,更有不能自主的悲哀。月娥和被称为“爹一只娘一只”的猫让他重获了家人般的亲切温馨,月娥的同乡们来家里隔三差五地聚餐,亦让他感受到久违的热闹和体面。然而爷爷病了,医院后又卖房送养老院,爷爷物质和精神上的归属都被剥夺,怎不忧伤而无奈!纯朴善良的月娥每份工作不做后都有回头看望雇主家的习惯,何况对于曾给过她栖身之所和人间温暖的爷爷。她和同乡们把爷爷从养老院西装革履地接出来,在逼仄的出租屋给他热热闹闹地聚餐,让强撑着面子的爷爷终于红了眼眶。

没有归属感的还有《红豆生南国》里的男人,王安忆没有给他取名仅用“他”指代,可见蕴含着普遍的指向。这个男人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众多被以“三百斤番薯丝”卖到养母家,这似乎成了他的原罪,觉得一辈子都在恩欠和愧受于人。多年后在台湾邂逅的红豆成了他这种复杂心结的外化之物,它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情,成为他一生背负的各种受恩与情债。但事实上,他又何曾享受过真正的亲人之爱呢,他的心灵又何曾有过妥当的安放?一方面,他常常处于一种流落无根的状态,从小跟养母出门寻养父,寻而无果后在香港居留长大,养母死后他又离婚净身出户,频频回大陆寻亲认亲,从不曾拥有家庭的完整和温情;另一方面,从养母到妻子,他身边的女人个个强悍,对他有庇护但又压制了他的天性,更很少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去了解和理解他,即便在生母面前也觉着隔膜和生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拥有一种真正心有所属、亲密无间的人际关系,无论是亲缘关系还是男女之情。他的整个人都是缩着的,以致成了别人眼中的钻石王老五自己却浑然不觉。一个个喜欢他的或他也中意的女人从身边擦过,他除了自我内心比较、纠结并不形色于人。这漫长的人生跨度与时代变迁,更凝缩和折射了一个人和一座岛的命运沉浮。

《向西,向西,向南》的主角是一位中产女性,丈夫在国内发展,她在国外陪女留学并有置业。然而物质的优渥和繁华的遍及并不能让她获得精神的满足,反而愈见凄冷孤寂。距离的靠拢并没有拉近母女的关系,“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总是缺乏安全感”,难以亲近人;丈夫的外遇日益明显张狂,她却只能选择隐忍,父女之间的声气相通常把她这个当事人屏蔽在外。陈玉洁在国外几次人生转向,却不断感到自身处境与身份的双重尴尬,既“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没有朋友”。母女关系的生分,夫妻关系的虚伪,危机之下的陈玉洁因几次邂逅与在国外开小餐馆的女老板结缘,也走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人生。一边她在餐馆里打工混时间体验上班族生活,一边女老板的打拼经历与情感生活浮出水面。这是一个精明能干、有情有义然而情感不幸的底层女人,陈玉洁在与她的交集中一颗漂浮虚空的心终于找到了着落。她们的转向由最初的偶遇到最后的同行,在共同的经营和相互的取暖中慰藉漂泊的灵魂。

这真是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随着时空拉开与时代前进,故乡越来越成为一种沉沦的现实和美化的想象,乡愁被普遍扩散,无处不在又无处搁放;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悄然进行的融合与新生,普遍弥漫的愁绪困境之外,也有百折千回的温暖与美好。无论是城市底层的打工者,还是远在他国的奋斗者,都在以各自切实的方式找寻心灵的归属感,并且超越了地域、身份、阶层与文化,目不识丁的女人也有着自我朴实积极的生活哲学和人生活法,锦衣玉食的中产阶级反而在底层寻到精神的滋养和寄托。所以,与其叩问“乡关何处”,不如更关心“此心安处”,细嚼慢咽王安忆在针脚细密的文本中带给我们的广阔天地和百味人生,看她对世事的理性洞察和生活的通透品味。

摘自《长江文艺》

中篇小说《乡关处处》,作者王安忆,原发《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年7期选载

▲《小说月报》年7期   乡关处处

选自《长江文艺》年第5期

尤凤伟   水墨

选自《北京文学》年第6期

李清源   此事无关风与月

选自《芒种》年第6期

蒋胜男   海盗郑一嫂

选自《啄木鸟》年第5期

从历史空白点想象小径分岔的人生(创作谈)

短篇小说

迟子建   最短的白日

选自《十月》年第3期

裘山山   调整呼吸

选自《上海文学》年第5期

南飞雁   皮婚

选自《人民文学》年第4期

开放叙事

“豆瓣”作品小辑

叶小辛   空港

选自“豆瓣阅读”

朱一叶   哈扎尔之匙

选自“豆瓣阅读”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张惠雯

《小说月报》年第7期,年7月1日出刊,总第期

点击浏览:

王安忆《乡关处处》之一

像女人这样恩厚的人,无疑是不能忘记,另有一些面孔,则是以奇异性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比如有一户人家,成员有父亲,母亲,女儿——她称小姐,事情至此还都正常,紧接着就开始偏离了,那就是第四个人,她私下称“女婿”,除此还能称什么呢?“女婿”时走时来,像常客又像稀客,年纪几近岳丈,她并没听见他们彼此称谓。事实上,“女婿”也不与岳家说话,只和小姐交道,而且同处一室。以常情而言,两人十分不配,方才说的年龄倒不是主要的,老夫少妻自古就有,但“女婿”的生相在月娥看来十分可憎,矮,胖,面黄无须,眉宇间有一股煞气,小姐却是新出的嫩芽似的。他们说着一种唯二人懂的语言,更可能是外国语。月娥判断“女婿”来自外国,同时,还判断出这一家人由“女婿”供吃喝,否则,怎么解释三口人均不做事,在家坐吃?就算有养老金,恐怕连房子的物业费都不够付,月娥知道这城市养老金的菲薄。这份工作在戛然间结束,没有任何预兆,发这月工资就说下月不做了,理由是小姐要出国。来不及回过神,就少去一份工。晚上,回到几个同乡人合租的阁楼,议论间,都撺掇去追索多一个月的工资。按惯例,雇佣双方,至少要提前半个月告诉,寻人或者寻工。于是,便气昂昂的。睡一觉起来,决定算了,虽说是自己的名分账,一旦开口总有乞讨的意思。她硬气地想,乡下人穷是穷,总归靠自己,不像他们,靠别人家,还是外国人!只是到下半天,本来要上班——到底是新时代,即便是传统的绍兴保姆,也将帮佣说成上班——下午上班时间,陡然清闲下来,觉得又恹气又肉痛,肉痛半天时间白白过去。她们抛家弃口,出租金住鸽棚大小的地方,不就为了赚钱?没有赚等于赔。同乡人和其他东家都答应替她找新生意,可她等不及了,自己到最近一处保姆介绍所问工。头一回进这样的地方,进去就觉得不对。门口一方地面,摆几张凳子,坐着几个女人,木鸡的表情,脚边放着行李包裹,显然刚下车船,多是未做过的,所以挑剩下来。里面还有一进,一半大小,立一张麻将桌,桌上摆开牌局。介绍所的老板娘,兼营棋牌室,在边上倒茶水,一眼看见她,迎出来,就不好再退出了。

以老板娘,这行里的明眼人看来,月娥就是利好消息。果然,立即问到一份工,驻沪的台湾人,要的正是下午到晚上。按地址找去,也是高档楼盘,经保安盘问与电话,再用门卡刷开电梯,上到高层,已经有人候在走道。一个女人,刚要称小姐,却见身后跟一小孩,叫女人“奶奶”,就收住口。奶奶领她进门,一边看房子,一边交代工作——先到附近小学校接孙子,孙子读一年级,一直仰头看她,还伸手拉她的包带,仿佛是喜欢她的;带回孙子,安顿做功课;然后打扫卫生,烧晚饭。讲解晚饭费了工夫,奶奶亲自动手教她做一种“揪片”的面食。奶奶说的是普通话,且和普通话有所不同,“揪片”这两个字就是奇怪的发音。其实类似面疙瘩,和好的面,搓成细长条,然后用手指尖掐下一片一片,和胡萝卜片、蘑菇片、山药片、牛蒡片,下在锅里,锅开盛起,加油盐醋胡椒。这一日就吃“揪片”,月娥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顾虑在另外的事情,洗碗时候归纳成三条:第一条,教小孩功课,她偏是不识字的,又不好意思说;第二条,奶奶说话听起来吃力,交流困难;第三是橱柜做在高处,踮脚翘首方可够及,晚饭时,儿子媳妇回来,她发现这家人,包括奶奶,身量都高。所以,样样设施,水斗、灶台、吊橱,都要高于通常尺寸。盘碗又重,尽全力托起来,送进去,失手是迟早的事。决定不做,又有不舍,因这家人不错,不把她当下人待。倒不是多么热切,恰恰相反,是平淡的,仿佛在他家已经很久,一个亲戚。她想着同乡人嘴巴里的台湾人,常是刻薄和挑剔,就觉得并非全部,也相信好人就能遇到好人。然而,方才归纳的三条又涌上心头,不由得一沉。

同乡人聒噪一夜,都是不做的意思,她就也下决心辞工。不想下一日的一件事,却阻住了。前一日熨好的一件男式衬衫,那儿子没有穿,因为袖子上压扁,成一条线。奶奶教她用小熨斗伸进袖筒,周转着熨,线就消失了。她学了本事,也听懂奶奶的话,辞工的三条理由方才少去一条,很快又增一条,那就是他们听不懂她的话,但并没有解雇的意思,于是,又挨过一日。是不是窥出她不识字,再没提教小孩功课,心事略放下些。可当日晚上,奶奶竟发来一条手机短信,所以,还是当她识字,识字这桩事可说她最痛处。再不犹豫,跑到介绍所,辞工了。过后,老板娘打来几次电话,说那家人请她再去。她克服了心软,坚决推掉。这一次短暂的应工,在介绍所留下记录,使她事业获得突破性进展,那就是她开始接到台湾人的生意,不仅工资高于本地,还领教见识和技能,就像熨衬衫这一类的。

长途车中午在服务站停十五分钟,众人上厕所,司机下车抽一支烟,继续路程。楼房与街道从高架底下过去,霓虹灯招牌,玻璃幕墙,几乎擦肩盖顶。城市的分布变得稠密,而且座座繁华,城和城之间,农田被沟渠道路切割成小块小块,结着霜,蒙着一点晨光,就像破了口子,显得凋敝。有人蹲在塘边,凝神看水,大约是看夜里放下的鱼篓有无收获。高速路将人和事都推远推小,变得很假,小时候过年去看社戏,临水的台子上,亮灯里面的活动,就是这样。她想不起演的什么,都是在嬉闹中度过,调皮的撑船郎用桨顶她们的船帮,左右摇晃,她们就尖起嗓子叫骂。日子其实苦得很,吃也吃不饱,和爹娘吵半年也吵不了一件新棉袄。少不更事,却也穷开心。

车在向上海驶近,已经看得见高楼,又绕开去,就像她们那里人说的,“看山跑死马”。车在高速路上盘旋,进去又出来,大概是她们自己不识路,又被绕迷了。时间到下午三点,天气变得燥热,空调车厢虽是密封的,风尘不得进来,但干燥生起的静电,到处都是,略一触碰便吱啦吱啦的,口鼻生烟,头发支棱着,用手扒几下,指甲就长了倒刺。都有些不耐,恨不能一步跨进门,先洗一把脸,再弄晚饭吃,明天一早就要上班。她们可都是忙人!高架上的车行聚集起来,万箭齐发的态势,显现出节后回程的高峰。太阳高悬,也无云,天色却是灰白,尾气积成的霾,浮在半空,有重量似的。车里人都醒着,又都僻静,看窗外齐驾并行的车辆。上海到了,车在楼宇间盘桓,窗格子蜂窝一般,里面都是人家。月娥她们气馁下来,在乡下迫不及待要回到的地方忽变得意趣寥然,新一年的开头,和旧一年有甚两样呢?依然是奔波在一家和一家之间,一个灶间到一个灶间。这些公寓里的灶间彼此相似,水管分饮用与非饮用;砧板分生食与熟食,拖鞋分内和外。要说区别,还是在人。她们一般喜欢年轻夫妇家庭,因日里没人在家,多一般自由,凡有老人的不免就受拘束,时时被监视着。这一点,月娥倒不尽同意,东家一日不在还好,两日,三日,就会心慌,仿佛误入无人之境,又仿佛被忘记有她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东家要她还是不要她做。空旷的公寓里,令她害怕的安静,主卧房的双人床,隐着不可示人的私密,男女主人和孩子从照片上看她,笑和不笑都有一种悚然。吸尘器的轰鸣固然驱散岑寂,但同时却心惊肉跳,马上就要闯祸的样子。她快着手脚做完,换上鞋,拎着垃圾出得门去,关门的一瞬,眼睛通过门厅、走廊,直到房间深处,马上会出来一个人,对她说:有没有搞错!心别别跳着,砰一声锁落下,转身跑了。

换一个环境,月娥又觉出无人的好处。晚上八点有一份工,是在公司做清洁。这家公司的写字间占一整层楼顶,员工下班走完,办公格子里空下来,一行行擦拭和除尘,走到外缘,就看见四面玻璃窗外的灯光。白日里黯淡的蜂眼都放出光来,将巨大的立方体通透。她不禁停下手里的活,往外看一眼。底下的街道阡陌纵横,跑着一串串的车。她站得多么高啊,简直要登天了。结束写字间的打扫,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就是说,她下班了。乘电梯下楼,五到一层是商场,她们从楼的背面,员工专用通道进出,这让她有点骄傲,因是这大楼的主人的身份。从车库推出电动自行车,骑上去,这时候,她就成了那阡陌里一串亮中的一个。她骑得风快,路口的红灯分明亮着,但见左右无人,一径冲过去。这城市的人与车最拿电动车无可奈何,快车道慢车道人行道都可畅通无阻,说是违法,可是法不责众,谁让他们人多呢!从灯光煌煌的大马路转向小街,进入一条背巷,放慢速度,她到家了。

做钟点工最大的难项是住处,月娥在上海不知道换过多少地方,和不同的同乡人合租。曾经有一个小区,物业联合居委,将地下室辟出来,做钟点工住处,电视台还播放过,称为惠民工程。有一个同乡人邀她去看,条件是必须本小区雇主才可入住,同时呢,租金要比她们合租更贵。她们是多么好将就的人,能多一个同住人就多一个同住人,都要挤出油了,所以自称“油条”。除了合租,陪老人同住也是办法。这城市有的是独居老人,机会还是蛮多的,问题是老人的性格,倘是乖戾的就不好相处了,而老人多半是乖戾的。她曾经在一个老太屋里住过,老太有翻她东西的习惯。她其实并没什么翻不得的东西,翻就翻吧!她将钱、存折、雇主家的钥匙,收在随身包里,睡觉则垫在枕下,倒没有过闪失。让她生怯的是另一件事,老太夜里睡不着觉,常常一个人起来,在房间里踅过来,踅过去,嘴里喃喃自语。有时立在她床前,一睁眼,魂魄都出窍了。好歹住一年,正好有同乡人回老家,空出一个床位,她就搬了出去。心里觉得挺对不住的,过后还回去看老太,老太坐在轮椅里,被一个长相凶悍的保姆大声呵斥,已经不认得她了。月娥有所释然,不那么愧疚,但却觉出做人的悲凉,心情低落很长时间。

她将电动车推进灶间,走上一截楼梯,楼梯两边以及上方,堆着挂着废而不舍的杂物,中间留出一条窄道,只可供一人通行。亭子间的门开着,灯光照到楼梯口,给她留着亮。爷爷还没睡,坐在床上被窝里看电视。床对面是她睡的沙发,蹲着“爹一只娘一只”,眼睛也对着电视,仿佛看得懂。“爹一只娘一只”是月娥叫出来的名字,它通身雪白,唯耳朵一黑一白。见她进来,两位都移开视线,爷爷问外面冷不冷,那畜类也像是有话,最终没有说出来。下去烧水洗了手脚,再上来,爷爷已经睡着,“爹一只娘一只”则让出她的床铺,跳到方桌下面。她看一会儿电视,电视里有一列美女,娇笑着相亲,又像真又像假。看一会儿,操起遥控器,摁一下,屏幕黑了,遂关灯躺下,一天结束了。

爷爷的住处是同乡人让给月娥的,同乡人喜欢热闹,宁可去和人挤着。后来,爷爷信任她了,才告诉其中的隐情。这名同乡人手脚不大干净,爷爷说,时不时发现少东西,以为记性不好,直到有一次,当场看见一双皮手套装进包里,才明白自己是真少东西了。两人都没明说,爷爷是有修养的人,算清工钱,还拜托找个人替她,找的人就是月娥。听到这件事,月娥没有发表意见,她不能说同乡人坏话,也不好说爷爷看错,心里觉得有几分像。这名同乡人与月娥娘家村相邻,自小就有传说,祭祖的时候,凡她经过,都会少供品。明明看她奓着两只手,并没有裹带,可就是少了,面蒸的牛羊马,点了红胭脂的糕团,鸡膀鸭膀,最大的一项,也不知是真是假,供桌上的全鹅,眨眼不见踪迹。她的一双手也很奇,罩着烛火,叫它灭就灭,叫它旺就旺。乡下人都是有神论,热衷灵异事物,传她投胎路经奈何桥,没有喝孟婆汤,所以前世今生贯通,若不是新社会破除迷信,就可操关亡婆一类营生,专给阴阳界递消息。到了上海,人烟稠密,阳气太盛,久而久之,功夫就破了。月娥却亲身经历过她一件奇迹,那是几年前,一伙同乡人去舞场跳舞。舞场设在菜市场房顶搭出的披屋里,名叫“威尼斯”,男客五元一人,女客免票。舞场里有几位师父,多是六十七十的上海人,会跳各种社交舞,以小时计学费,饮料吃食另点。她们几个合请一位师父,轮流学跳。舞场里灯光昏暗,人事混杂,是有些乱。她们将衣服和包堆在一张椅上,团团围住,一人跳,众人看,就万无一失。临到回去,纷纷取自己的东西,月娥已经摸到包了,那同乡人却偏要传一下,这一传,手上一轻,仿佛重量飞走了。当时并不觉得,头脑蒙蒙的,耳边是锵锵的音乐声,灯又灭掉一批,伸手不见五指,脚跟脚走出,站在马路上,月光清明,人渐渐醒过来,想不起什么,就这么回到住处。隔日发现,包里的钱夹没有了。月娥虽不信鬼神,却也没有其他凭证,只认定舞场是个危险的地方,从此再不去了。

天色未明,手机在枕下振动起来。蹑着手脚起身,爷爷和猫都在酣睡中。下去楼梯,因为黑,还是踢着一个大火油箱,“哐”一声。这幢老式弄堂房子,三层楼里住有六七户人家,如今除爷爷一个,其他都分租出去,割据得更零碎了。走到灶间,后门一响,进来两个小姑娘,踩着高跟鞋,笃笃地上楼。这时候下班,妆容又浓艳,猜得出做什么生计,月娥只当不知道。一边梳洗,一边烧饭,她自己只需一锅泡饭,但要为爷爷准备三餐。米淘好浸在电饭煲,砂锅挖出一碗红烧肉放进蒸格,到时候一插电源就可。又开火炒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她知道是简单了,但周日这天休息,她自己买菜烧一桌,算作补充。爷爷女儿的突击检查,却总是跳过这一天,放在平时,所以就有不满,说,供住宿水电煤,再加每月两百元工资,原来是这样的服务!邻居多事,搬嘴给月娥听。等女儿下次来,又正巧碰面,她就放出二百元钱,意思不要了。爷爷的女儿捡起来,扔回去,她再扔回来。这样掼来掼去,不像是主雇,倒仿佛一对负气的姊妹,计较赡养父亲,谁付出多,谁付出少。月娥知道爷爷女儿是爽快人,说话不托下巴,并没有恶意,有时候开车带父亲去东方明珠或者浦东农家乐,强要她也去,还给她化妆梳头。上年儿子结婚,也请她吃喜酒。月娥交了三百元礼金,也是这么掼过来掼过去,直掼到她转身要走,方才收下。这女儿心里其实有数,月娥对父亲比前几任保姆都仔细,两人也投缘,省她许多操劳。然而,即便本分如月娥,也会有不服规矩,大胆冒犯的行为,是她想不到的。所谓百密一疏,这一疏还相当严重,那就是“爹一只娘一只”的去留问题。

爷爷过敏性体质,皮肤上表现在湿症,呼吸道是哮喘,消化系统则是“预激综合征”。这几样都很麻烦,按中医理论是忌口,凡是发物都不能沾,所谓发物范围又极广,牛羊鸡,鱼虾蟹,葱蒜韭,秋后的茄子,初春的香椿,连料酒都算在内的;西医则是断绝过敏源,花粉、鸭绒、漆水、宠物。月娥的这一只,是弄堂里的流浪猫下的崽,拳头大就抱回来,等爷爷的女儿发现,已经是畜类里的少年,身体长大,毛色雪白,一只白耳朵,一只黑耳朵。女儿不禁吓一跳,即刻下令送走。月娥嘴上应着,以为这一回也像以前无数回的争端,最后不了了之。女儿下一回来,只见那东西又长大一圈,“嗖”地从脚下蹿过去,如一道白光,光里有一点黑,就是那耳朵。这一惊非同小可,猫的危险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老实的月娥竟敢不从,忒胆大了!气急交加,叫嚷起来,问月娥是人走还是猫走。月娥不会吵架,性子却犟,转身收拾行李铺盖。爷爷打圆场,被女儿指着鼻子威吓:你要发喘,再没人管!爷爷就跳脚。说话间,月娥已跑到楼下,后门口围一众人听动静,其中有磨刀剪的河南人,站出来说,猫可以交他养!爷爷的女儿本不想让月娥走,趁此正好下台阶,同意河南人的建议。无奈月娥抱着“爹一只娘一只”,就是不松手。来回夺几次,两人眼泪都下来了。一个说:人要紧还是猫要紧:另一个说:河南人不是真心养,而是杀了吃肉!河南人则提出可付钱,十块钱。月娥啐道:放屁!爷爷女儿说:人家诚心要!月娥说:就不给他!爷爷女儿说:你要给谁?话音都软下来,有了松动。最后,女儿说:我要找到养猫的人家,你不能不给!松了手,“爹一只娘一只”哧溜蹿下地,河南人收起钱,悻悻走开,人就散了。

隔一日,爷爷的女儿果真带人来了,一对中年夫妻,面相和善,说话也很懂理。专挑周日月娥休息时间,为的是让她看看领养人家。月娥挑不出一点不是,沉默着看“爹一只娘一只”装进纸板箱,纸板箱里没有一点挣扎和叫唤。月娥不由惘然,骂一声:没良心!也不送,关上房门,很决绝的样子。这一天过得落寞,她不说话,爷爷就也不说话,生怕惹着她,走路动作都轻着手脚。三餐完毕,睡前照常看电视,身边空出一块地方,温度都不一样了。早早上床,闭上眼睛睡觉。夜里醒来,窗外路灯映在窗帘上,以为是一张猫脸,一惊,复又睡去。

平静过了几日,忽一天下班回来,沙发床上蹲了白亮亮一尊佛似的,再一看,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爹一只娘一只”。月娥又悲又喜,还害怕,怕爷爷的女儿追过来再捉了去。问爷爷怎么回事,爷爷急表功地告诉,今天一早,她方出门,那领养人家的女人就来了,提着纸板箱,说“爹一只娘一只”到得他们家,不吃不喝,百般哄劝亦无效果,想想不行,要出人命——说到此处,爷爷自觉不妥,顿一顿,改成“性命”二字,再说下去——要死在他们家,算是犯杀生的天条!原来夫妇二人信佛,于是便送回来。爷爷说,已经给它喂下一杯牛奶,半碗菜泡饭。这畜类自小随他们吃喝起居,有些像人的饮食。爷爷的表情带着讨好,透露出自己并没有容不下的意思,怪只怪身体,不由他做主。月娥抱一抱“爹一只娘一只”,瘦脱有一层,毛色也暗淡了,于是打来温水给它洗澡。沐浴产品倒是名牌,雇主家清理过期物质,挑拣出来的。爷爷见月娥高兴,就说,实在送不走,也只好留它下来,但一定要藏好了,不能让女儿晓得。月娥保证“爹一只娘一只”身上干净不染病,但是,爷爷你也可争气啊,千万不要生病!自此,月娥就时常在猫耳朵里絮叨:听见大妹妹上楼梯,火速钻进床底下!爷爷的女儿她是称“大妹妹”的,因底下还有一个兄弟,就是“小弟弟”。勿管猫它懂不懂人话,就只是反反复复,一遍,两遍,十遍,百遍。事实上,大妹妹再也没有发现这罪孽的踪迹。爷爷呢,也再没有大的发作,真的挺住了。他们三个,一并守住秘密,相处更加和睦。

……

摘自中篇小说《乡关处处》,作者王安忆,原发《长江文艺》

阅读全文请







































白癜风诊疗指南
白癜风是什么样的


转载请注明:http://www.vzigi.com/jbwh/9035.html


  • 没有推荐文章
网站简介 | 发布优势 | 服务条款 | 隐私保护 | 广告合作 | 网站地图 | 版权申明 |